捍衛毛澤東?

◎紀大偉  (2001.12.25) 

導演關錦鵬根據網路小說《北京故事》(可在網上搜尋下載)拍攝而成的電影《藍宇》,主角是兩名相戀男子,背景是八○年代末至世紀末的「後」「毛」「鄧」(後摩登/後現代)中國。王德威教授在分析姜貴作品《重陽》時,津津樂道「男同性戀」與「國共交戰」的相互隱喻。畢竟,同志之間必有政治,一如政局中也必有同性戀。《藍宇》的焦點是男同性戀,但呼之欲出的政治寓意也引人遐思。 

主角二人,藍宇是貧寒大學生,另一位陳捍東是中國經改後的暴發戶。兩人跨階級的愛似乎有點超寫實--但當今中國貧富差距懸殊,跨越階級的性/愛反而超級寫實。「RMB」不再只是「人民幣」,也可能是「共和國(R)的金錢(Money)男孩/美女(Boy/Beauty)」。藍宇與捍東起初萍水相逢,正因為藍宇是個援交「RMB」,而捍東樂得花錢包養。 

吊詭的是,《藍宇》的真正主角不見得是藍宇這個人本身。在此我想起黃哲倫的《蝴蝶君》--雖然人們說《蝴蝶君》呈現了亞洲男人宋麗玲的性,但此劇其實更著力於白種男人葛利瑪的掙扎。作為慾望客體的宋麗玲凝止在時空中,只是神祕的東方舞臺,而葛利瑪才是主角。 

《藍宇》亦然。藍宇也是背景,和宋麗玲一樣以不變應萬變,而見異思遷的捍東才是背景烘托起來的悲劇英雄。如果宋麗玲代表凝止的東方,我大膽認為藍宇象徵了中國的過去--出身低微,放棄「RMB」生涯,回歸工農階級的藍宇,活在「後毛鄧」之前--藍宇表徵了毛澤東時代。在華語電影中看見毛澤東,並不希奇;周蕾教授即在《原初的激情》中指出,張藝謀的電影正有馬克思/毛澤東之風。 

那麼,捍東表徵了什麼?原著小說曾提及,陳捍東名字表示「捍衛毛澤東」之意。雖然小說不是絕對權威,但捍東此名的寓意確實值得推敲--大陸許多人名中嵌了「兵」,「軍」,「東」等字,而「國」字則遍佈臺灣眾多男女姓名中,不能否認這都是意識型態的產物。 

值得玩味的是,電影中的資本家捍東卻正好背叛了毛澤東,而去工寮掙錢的藍宇偏偏最愛「捍東」(一語雙關)。藍宇和捍東的關係,除了包含階級對立,也有時代對照:一邊工農至上,一邊向錢看齊。姜貴《重陽》裡的國民黨員與共產黨員共枕,《藍宇》裡舊毛澤東主義者與新資本家同牀。 

階級之別,今昔之嘆,讓人聯想關錦鵬的《胭脂扣》:妓女如花配不上名門出身十二少,入現世之後又花容失色。《胭脂扣》的哀怨,在《藍宇》恍然重現:背叛毛澤東的捍東終究像杜子春一樣金銀散盡,只剩藍宇這塊活化石才是他最後的依靠。原本堅信資本主義投機邏輯的捍東,由於藍宇的溫暖,「捍東」化為「撼東」;而《胭脂扣》式的宿命也終究打擊了同性愛人,於是「撼東」又淪為「憾東」。 

《藍宇》和《蝴蝶君》一樣,作為慾望客體以及靜止舞臺的藍宇/蝴蝶群退場,徒留捍東/葛利瑪在廢墟中悔恨獨白。《藍宇》暗示了後鄧時期燈紅酒綠之餘的反思--所謂開放改革,在開放之餘,又悄悄封閉了什麼?在「RMB」(也是一語雙關)席捲中國沿海城市的時刻,弄潮兒(包括臺商)該向錢跑,還是向後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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