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藍宇以美學代替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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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慶/2002年04月12日/《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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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衛毛澤東?(紀大偉) |
同性戀、暗諱與階級 因爲獲了金馬獎的緣故,《藍宇》,這部原本大陸觀衆未必能夠很輕便地看到的電影,經由衆多的盜版散落在大大小小的影碟店中。撇開商人爲營利所做的有選擇性的盜版(他們也許並不留心這是一部同性戀題材的電影,而看中的是獲獎所能帶動的營銷量)不談,--這也許是個好事,這部承襲關錦鵬一向唯美風格,類言情劇的電影,爲很多對同性戀不瞭解、相當模糊、或有偏見的觀衆打開了一個正面接觸的入口:藍色的抒情感傷的色調,流暢的節奏,兩位男主角精彩細膩的演出,鋪陳出一場同性戀者的愛恨悲歡。"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部由於男主角藍宇之死而上升爲一個永恒愛情神話的電影,賺取了衆多觀衆的眼淚,獲得了相當的認同與肯定:"第一次爲同性之間的真情而感動,真實的感情,不論是在同性還是異性之間,都會讓人感動的。"這樣的評價在網上頗具代表性,表明的是這個社會的主流群體--一個異性戀身份者通過這部電影所得到的對於同性戀者的認識,它對於這個社會無名存在的同性戀群體無疑是一種鼓勵,證明他們的愛情除了性取向之外,與異性戀並無不同,只要是"真情",同樣值得尊重。 然而這樣一部好看、煽情、以同性戀爲故事框架的電影是否真正地、真實地觸及到了"同性戀"--這一中國當代社會之"暗諱"--的狀況、處境與問題,卻是值得探究的。《藍宇》改編自一部在網上頗爲流傳、具有極高點擊率的小說《北京故事》(截止到筆者寫這篇文章的2002年3月2日,它在"黃金書屋"網站上的點擊率(人氣指數)已經高達3506118次,這還不包括在其他網站上被點擊的統計數位),早在這部電影未開拍之前,這部小說就是網上討論的熱門之一。它先是在同性戀網民中走紅,接著由於它的網上知名度,吸引了衆多的異性戀讀者,它的高點擊率使得這部小說成爲最爲流傳的幾部網路原創小說之一。投資方邀請關錦鵬改編這部被譽爲"新網上經典"(在"黃金書屋"這個中國規模最大的讀書網站由網民票選出來的"網友最佳原創排行榜"上,它排名第7位,名列《第一次親密接觸》(第9位)與《悟空傳》(第10位元)之上)的作品,很顯然有它商業上的考慮。但是不管怎麽樣,身爲同性戀導演,第一次執導同性戀題材電影,人們有理由期待關錦鵬能夠爲同性戀者"代言",揭示與表現出這個在現存的社會環境中遭到普遍壓抑的群體的真實生活與情感。但是很遺憾,也許是由於身處的意識形態環境的差異,對內地生活的不熟悉(關錦鵬是香港導演,在香港長大,《藍宇》講述的則是八九十年代北京一對同性戀情侶的故事),關錦鵬並沒有正面處理這對大陸同性戀情侶如何面對家庭、社會這一暗諱問題,他刪去了原作中同性戀者自我身份認同矛盾與掙扎的有關情節,把它改寫成一個溫馨傷感的通俗言情劇,一種跨越性別、階層的偉大"愛情"代替了同性戀現實中遠爲複雜與殘酷的認同危機與社會抗爭。這樣一部以表現同性戀爲主旨的電影恰恰在其對偉大"愛情"的謳歌中遮蔽了社會真實存在的同性戀問題。令人不解的是,即便是香港的同性戀活動環境較寬鬆,同爲華人文化生活圈,關錦鵬不是沒有碰到過此類認同危機問題,在他自傳性的電影《男生女相》中,關錦鵬同樣坦承他如何將他的真實性取向與他母親交待,取得她理解的難題。何以在這部電影中,關錦鵬將這一身份認同、家庭衝突(同性戀與中國傳統"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家庭倫理)問題輕輕放過? 原作《北京故事》對這一問題有更多的涉及,陳悍東在發現自己對藍宇的感情絕不止是"玩"之後,他並不願直面這個事實:"那時的中國比現在閉塞得多,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渠道去正確地瞭解我們的感情,而且我們也不自覺地避免瞭解"(見《北京故事》,http://goldnets.myrice.com/yc/books/124/12346/1/1.html),由於他在這場戀愛中更多地扮演著傳統男性的角色(強有力、主動、控制),他堅持認爲自己的這一段"玩兒"只是暫時的,他還是傳統意義上的男性異性戀者,將履行締造婚姻、家庭、生育的責任。在母親的催促下,他開始物色女友,並且力勸藍宇去進行"行爲療法",這一行爲療法以失敗告終,他和藍宇的感情也欲罷不能地繼續著。終於他和藍宇的關係被他母親知道,他的母親與之進行了一場親情與愛情之選擇的談話:"'你不能這麽不知廉恥啊!你還是人嗎?''你瞞了我們這麽多年!虧得你爸死的早,他要是今天知道了,那不比讓他死還難受嗎?''讓媽看著自己的兒子讓人家瞧不起、唾棄,媽不是比死還難受嗎?啊?我怕呀!!'媽嗚嗚地失聲痛哭。我眼裏潮潮的,心像是被人猛擊一樣難受。我也該算是個漢子,看著老母親爲我這麽痛不欲聲,我怎麽能忍心。看著老媽哭紅的雙眼,藍宇、他的愛、我的感情……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而後,他的母親又和他的新婚妻子聯手,以匿名信的髮式揭發藍宇的"不良"行徑,使之被單位辭退。婚後由於陳憾東始終不能忘懷藍宇,兼之他發現了他母親與妻子對藍宇的作爲,終於與他妻子離婚。在影片中,這些與家庭衝突有關的情節被輕描淡寫地略過,他的母親與妻子變成兩個相當不重要的、走過場的角色,除了陳悍東因爲要結婚和藍宇說的"人長大了就得結婚生子"之外,鏡頭從陳悍東的結婚跳接到陳悍東的離婚,陳悍東與家庭之間關於藍宇之事的紛爭,幾乎沒有得到任何表現。相反,影片中出現的一幕是陳悍東從監獄出來後、他、藍宇與其妹妹、妹夫像兩對小夫妻般其樂融融共進火鍋的場面,顯然他們這時已經明白並且相當接受陳憾東與藍宇的關係。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僅僅是由於藍宇在這次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真情",因此他們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地接受了他們的親人是位同性戀者的事實? 在同性戀與社會環境、權力的衝突方面,這部影片的表現力更是遠不如另外一部同樣涉及到同性戀題材的影片《東宮西宮》。《東宮西宮》一開始就是一幕警察在公園裏"抓人"的場景,那些在手電筒的強光照耀下四處逃串的同性戀者,真實地展露出同性戀群體在這個社會中的處境。"你丫的就是賤",這句由小警察嘴裏反復出現的臺詞,說明瞭這個社會對於同性戀的定位:"犯賤"。由於對同性戀是否屬於犯罪並沒有相關的法律規定,因此主流社會(在這部影片中它的代表是公園派出所與那些民警)既不能依據現有的法律條文將之繩之以"法",又可以相當廣泛地以現成的道德成規將其指認爲"有病""吃飽了撐的""犯賤",運用手上的權力任意地扣留與侮辱他們,更甚者還有人利用同性戀者茍安怕事的心理以此進行敲詐勒索(聯防隊員在公厠裏設局敲詐阿蘭的那一場),而由於整個同性戀群體在這個社會中無名化"賤民化"的極端模糊不清的地位,他們對於他們所受到的種種不公的待遇鮮少有反抗的意識,也不知道如何表達出他們自己的聲音。《東宮西宮》裏頭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阿蘭作爲一位被訊問者,將"交待"變成了表現、展示、與發聲的機會,他明白地宣諭:"你可以說我賤,但不能說我的愛賤"。在與小警察的角力中,他甚至誘發出小警察的同性戀情慾,動搖了小警察對自我身份的確認與自信,結尾小警察茫然地在公園裏行走,他的自我認同經過了這一夜,至少是部分地被攪亂與顛覆。至此影片變得有趣起來,既然"賤不賤"只是一個人爲的標準,那怎麽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會被劃入"賤"的陣營呢?這部影片也由此跨越了同性戀"苦大仇深"的調調,直指權力的本性:它那不斷進行等級劃分與區隔的遊戲,正是由於權力的需要,"賤民"總是會被生産、被指派出來,它既可能是同性戀,也可能是別的什麽,誰也不知道主體什麽時候會被權力列入"賤"的範圍。相較之下,《藍宇》的思想力遠不如《東宮西宮》。影片幾乎不曾觸及到同性戀所面臨的種種有形無形的社會壓力,以及這種壓力跟一元化權力、道德與思維方式的勾聯。影片《藍宇》讓藍宇死於一次偶然的工傷事故,從而轉化爲一出類似《愛情故事》永恒回憶的經典通俗愛情劇,這樣的安排顯然迴避了他們--這一對同性戀情侶日後所要面對的社會輿論與壓力。 再仔細考察,陳悍東何以能在這種至少目前還只能是在暗櫃中進行的同性戀生活方式中擁有較大的自由呢?譬如他可以和藍宇同居,而不至遭到聯防與居委會的盤察?--很簡單,但是很關鍵:他的錢與地位。他的錢讓他可以較容易地找到男人(且不論他後來和藍宇是否真的産生了感情,至少在開始,1000元的過夜費是他和藍宇認識的起點;也就是說,他與藍宇最初的關係並不是尋找同性戀愛人的關係,而是一位元上層階級用錢佔有一位年幼、來自農村、無力支付學費的貧窮大學生的身體的買賣關係);他的錢足夠他購買高級別墅,營造他和藍宇的安樂窩;等等。影片中一個不爲人所注意但是至關重要的因素:"階級"始終在其中起著重要的運作:同爲同性戀者,這個群體照樣存在上下、富窮的階級區別。在陳捍東與藍宇的關係發展中,陳捍東始終佔據著主控權,他們各自所扮演的性角色(主動/被動、"男"/"女")與他們的階級角色是同構的。當然,這裏頭所隱含的階級問題不是關錦鵬要表現的重心,關錦鵬的電影以拍感情戲見長,社會問題不是他所關心的,更何況他身爲香港導演,對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的階級構造未必瞭然。如果說《藍宇》因爲出於香港島演之手,這一問題對他沒有切膚之感,所以不加批判可以理解,《北京故事》--這部出於國人之手的網路作品的寫作與接受情況所暴露出來的對於"階級"這個問題的盲視卻是值得深究的。小說中的敍述者"我"(陳悍東)洋洋得意於自己所取得的"成功"("大學畢業後拿著一筆不小的貸款建了一
個自己的貿易公司,什麽賺錢幹什麽,尤其那幾年與東歐的生意做的特別火爆,五年後靠著老爸的關係,也仗著自己有點聰明才智,已有了個上億資産的公司,那年我二十七歲。"),津津樂道"我"的享樂(打康樂球、開轎車、喝洋酒、玩女人,玩男人--小說中甚至出現了這樣赤裸裸的陳述:"這時我有種愉快的征服欲:擺平個娘們算什麽,連爺們也不在話下。"),就是這樣一位"英俊""多金"的"紅色貴族"可以用1000元買下一位無力支付學費的東北窮學生(藍宇)的童貞,可以同時和別的男性或女性上床(僅僅因爲他可以用錢買),就是這樣一位利用轉軌時機牟取暴利的新權貴,僅僅因爲他後來所表現出來的對藍宇的"真情",就可以忽略、遺忘他對於社會的巧取豪奪與剝削嗎?令人不安的是,在網上衆多討論《藍宇》或是《北京故事》的文章中,鮮有人提及陳悍東--這位轉軌時期的"太子黨"是如何利用父輩的權力資源大肆尋租,積聚暴利而獲得他的財富與地位的,大家感動于陳悍東做爲一名公子哥而煥發出的"真情"之餘,卻幾乎沒有人追問一下他的財富的道德合法性與正當性。如果說這幾年有關下崗"女"工的大衆傳媒上的苦情劇是通過訴諸"偉大女兒與母親"的"性別"修辭掩蓋了下崗工人這一絕不僅僅是性別問題的階級問題(請參見戴錦華在這方面的有關分析與論述:《在"苦澀柔情的背後》,《讀書》2000年第9期),《藍宇》與《北京故事》同樣用同性戀真情這一性話語、感情話語遮蔽、修飾了社會急劇分化、嚴重不公的階級現象。陳悍東這一"成功人士"形象被受衆幾乎沒有什麽心理、道德阻礙的默認與接受,只能證明的是:這幾年大衆傳媒所塑造的這一"新富人"代言人形象是如此地"成功"。這個王曉明稱之"半張臉"的形象(王曉明《半張臉的神話》,收于王曉明主編《在新意識形態的籠罩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短短幾年內成了公衆的偶像(在一些網站甚至出現了諸如"尋找陳悍東"的徵友啓事:"如果你有足夠的事業基礎,有感情,我願做你的藍宇。"之類。),以至於人們在這個形象的麻痹中忽視、忘卻了真實的經濟與意識形態運作。它在受衆心中的長驅直入,它所造就的公衆對於這一形象的不加分析與批判的欣羨,它所養成的公衆普遍的政治無意識,讓人不得不深思這一形象是如何建構與獲得它的"文化霸權"與意識形態合法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