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糾葛的不解之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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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照 發表時間:2001年11月11日 文章出處︰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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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郭寶昌的《大宅門》並不是小說。雖然他自己在序言〈我與《大宅門》〉中說:「我自十六歲始,寫《大宅門》這部小說,歷經四十載,三次所寫的原稿被毀於政治風波、社會動亂及家庭變遷,幾乎喪失了鬥志,自嘆『天滅我也』!可是,一種責任感,一種寫不出來便有的一種罪負感,終於使我完成了這部作品。」 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部作品,顯然是最後最近的稿本,也就是郭寶昌已經作了導演,已經有了要將這個題材拍成電視劇的念頭後,才進行的稿本。所以在形式上,這部書其實比較像是稍微詳細些的分場劇本,不只書中四十章段落剛好就是電視劇四十集的架構,就是各章內部的分隔,也非常明顯是以各場為單元單位的。 讀這樣一本書,因而就必定會讀到與電視連續劇同樣的優缺點。優點是情節的進行極為清楚,一切內容都是由動作來表達,戲劇張力、角色性格是撐起整部作品的關鍵元素,所以讀者一定會對各個角色存留相當強烈的印象,故事主線也都綱舉目張,不只不會混淆弄錯,而且也非常易於記憶、轉述。 不過相對缺點就在沒有辦法容納比較認真比較深刻的內在世界。所有的角色中,我們會記得既能幹又深謀遠慮的白文氏、會記得勢利搗蛋的白穎宇、會記得衝動魯莽卻又藝高膽大的白景琦……而這些角色的共同特點是他們都有偏執誇張外放的個性。 相對地,小說中幾個內斂型的角色就被擠到邊緣去無從發揮了。例如說那個嗜好舞文弄墨,最後被無賴韓榮發氣得摔跤意外跌死的二爺白穎軒。除了第八章有一段鮮活顯現他跟兒子景琦鬧玩的描述之外,在其他地方穎軒就是個懦弱無用,只能躲在妻子白文氏背後的一道陰影式的存在。然而正是第八章那靈光乍現的一段提醒了我們:白穎軒其實有他天真的一面,有他深刻對於書畫的信念與執迷,也有他衷心矢志不渝的追求。白穎軒的執迷、追求,一來和白家的家業起落沒有直接關係,二來其高度內向性無法用戲劇動作與對白來表達,於是這樣一個角色就被犧牲掉了,整部作品也就少了原本小說形式可以容納的深度與複雜度。 不過如果不以小說的標準,換以戲劇與劇本的角度來看的話,《大宅門》當然甚有可觀之處。至於這可觀之處最重要最特別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我們換個方式繞個彎可以說明得更清楚。 繞什麼樣的彎呢? 《大宅門》明著寫的是「百草堂」的故事,不過大家都知道,郭寶昌也希望大家都知道,骨子裡的現實摹本是北京同仁堂。郭寶昌序裡說:「我自幼在大宅門裡生活,成長於大宅門中,直到『文革』來臨,大宅門徹底消失,達二十六年。大宅門裡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血淚情仇、幾度興衰,我耳聞目睹,親歷親為,酸甜苦辣,悲喜怒怨,無時無刻不在激盪我的情懷……」這段話的用意就是要給整部《大宅門》一個深厚的「真理基礎」,昭告讀者觀眾:這一切不都是虛構,這一切乃是出自對親身經歷記憶的翻寫。 郭寶昌的記憶是關於北京同仁堂的記憶。而北京同仁堂是中國近代最有名的醫藥機構之一,並因與朝廷間的密切關係,而佔據了中國醫藥界的頂峰地位。在西方醫藥制度傳入中國之前,同仁堂集最精良最值得信賴的醫術、最精良最值得信賴的藥學研究、以及最精良最值得信賴的製藥成就於一身,其重要性不言可喻。 瞭解了《大宅門》的歷史背景、瞭解了同仁堂的特色本事,我們可以這樣設問:如果不是郭寶昌,不是中國的電視劇,換作是日本人日劇,會用什麼手法來處理像同仁堂這樣的題材故事呢? 一個特殊的行業、一門必須專精專研的技術、一種可以衍生發展出各式各樣人生關連意義的活動,看慣日劇的人一眼就能感受到這裡面所蘊藏的戲劇潛力。 我立刻可以想像,有些東西絕對是重點,絕對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是對於這門技術的極致發揮、傳奇式的發揮,這點是日本漫畫與日本戲劇最常見的制式突破點。從做壽司做菜到打籃球踢足球再到經營和果子老店甚至送快遞,戲劇性的焦點總是在不屈不撓一定要找出更好的方法追求完美的結果,技不驚人死不休。 我們還可以想像到一定會在這個行業這份技術所激起的人生反省上,大作文章。連送快遞都能編派出一長串關於人生使命感、時間感與人際溝通的道理來,何況是醫與藥?醫與藥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面對人的生與死;同仁堂這樣層級的醫藥活動,更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穿梭徘徊在不同財富不同階級的人之間,而有不同生死命運的對比情境,如此背景不正最適合衍生出各式各樣通俗哲學化的啟示與啟發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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