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聯合報》的大樓座落在土瓜灣的海邊上,孤零零的,紀錄著一段歷史。九零年代初,兩大臺灣報業集團相繼登陸香港,建立橋頭堡,目標瞄準中國大陸市場,一報一刊(《香港聯合報》和《中時週刊》)曾經喧騰一時,給香港帶來了另一種文化。《聯合報》還在香港投下鉅資,買地皮,建大廈,做長期作戰的計劃,氣勢逼人。九五年大廈建成了,剛啓用不久,報紙就突告結業。在此之前,《中時週刊》也已停刊。只不過短短幾年功夫,臺灣傳媒從香港全面撤退,終結了他們的"大陸夢"。
《香港聯合報》編輯部近萬呎的舊址空蕩蕩的,只有薛興國和我,背景是靠牆排列的幾千張CD和音響。薛興國玩笑地說,他把家都搬來了。在香港,薛興國可稱是傳媒前輩。他是香港人,六七年入讀臺灣大學化學工程系,畢業後留在臺灣,加入聯合報系集團,先後出任聯經出版社副總編輯、《新生報》總編輯、《香港聯合報》副社長等要職,現任聯合報系集團香港新聞中心主任。他最有趣的人生經歷之一,是與古龍結爲莫逆之交,是古龍最後十年肝膽相照的死黨。早年他寫過武俠小說,常給古龍代筆,最近還改寫了王度盧的《臥虎藏龍》,在臺灣出版。
給西方人看的"天橋把式"
張文中:大概從來沒有一屆奧斯卡金像獎,像這一屆如此牽動全世界華人的關注。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獲得包括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最佳外語片在內的十項提名,空前大熱,雖然到最後只得到最佳外語片等四個獎項,令不少人失望,但畢竟是華人電影進入西方主流電影市場的一個很大的突破,甚至有人預言這將帶動整個華人電影進一步走向全世界。不過,從去年電影上映之後,你好像一直持有一種批評的立場,認爲這是一部完全拍給西方人看的電影,你的理由是什麽?
薛興國:我的根據,第一,是這出電影的愛情觀。李慕白在臨死之前突然冒出一句:我是深深愛著你的!這種愛情表白的方式,在中國傳統的感情世界裏是沒有的,完全是西方化的東西。還有玉嬌龍和羅小虎,兩個人的感情就更露了,從兩人打鬥,一下子跳到擁抱一起,接著性愛纏綿,都出來了,這些根本不是中國武俠世界裏的那種感情,而是西方式的感情。第二,電影的配音,一個廣東話版本,一個普通話版本。周潤發和楊紫瓊是講廣東話的,在普通話版本裏,臺詞說得就像小學生念課文,平鋪直敍,表達不出他們的感情。另外兩個演員,章子怡和張震是講普通話的,又給他們配一個廣東話版本。在中國觀衆看來,感覺上非常不倫不類,但是西方觀衆不是聽配音,而是看英文字幕的,沒有這個問題,等於是在閱讀你的電影,讓他們有想像力的發揮,你的演技能不能念出你的感覺並不重要,只要讓他看懂就可以了。還有,幾場武打的場面,俞秀蓮本來是練雙刀的,可是在跟玉嬌龍對打時,什麽武器都拿出來了,完全是給西方人看的"天橋把式",中國武器怎麽打,統統搬給你們看,看的是熱鬧。玉嬌龍坐在茶樓那一段也是,跟許多人對打,那些人還各有不同綽號,中國觀衆看了很可笑,可是西方人會覺得很新奇,他們沒見過的。
張文中:不過,這齣電影傳遞的畢竟還是中國文化的訊息,因爲武俠這個東西是西方世界裏沒有的,中國的武俠文化跟美國西部的"牛仔文化"也是不一樣的。你不覺得這齣電影也給西方觀衆送去了一種中國文化精神的表達嗎?
薛興國:即使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也是失敗的。比如,電影裏說到一種"寬恕之道",玉嬌龍偷了俞秀蓮的寶劍,又殺了人,李慕白他們一開始原諒她,希望把她引到正路上去,對白裏有這樣的表達,但是影像裏沒有,根本感覺不到這種"寬恕之道"。李慕白又有一點所謂"禪學之道",打起來好像很瀟灑,但是在影像裏也沒有表達出道家的那種境界,只是看熱鬧。而影片的主要情節是愛情,這種愛情的表達又是西方式的。整個電影並沒有表達出一種中國武俠文化的精神。很多觀衆對電影裏的特技很喜歡,其實裏面有許多胡金銓的影子,比如玉嬌龍在酒樓打鬥那一段,有人看完之後說,咦,這不是"迎風閣風波"嗎?幾十年前就拍過了。像竹林打鬥那一段,就是靠起重機的怪手吊得很高,而胡金銓《俠女》也有竹林一場戲,那時還沒有現在的機器,可是他拍俠女從天而降,劈開竹林從中間飛過去,那種感覺好極了,你覺得胡金銓會輸給李安嗎?而且胡金銓的武俠電影,不僅有一種"禪"的味道,而且整個都是中國文化的精神,連配樂都是湖南梆子。《藏龍臥虎》用的是馬友友的大提琴,完全是西方的調子。
中國武俠文化精神
張文中:中國武俠文化的表達,最早可以上溯到司馬遷《史記》的"遊俠列傳",後來到唐人傳奇裏,到達一個高潮。到清末民初是又一個高潮,出現了平江不肖生,以及後來的還珠樓主和王度盧等等,不過他們筆下的武俠文化,跟史遷與唐傳奇已經有很大不同。到了六十年代香港和臺灣兩地先後興起新派武俠小說熱潮,金庸、古龍、梁羽生又跟平江不肖生等有許多不同。你也寫過武俠小說,不久前還用現代小說的寫作技巧改寫了王度盧的《臥虎藏龍》。你說的中國武俠文化精神,到底指的是什麽呢?
薛興國:武俠小說,不管新派還是舊派,統統都有"俠義"的情懷在裏面。在清末民初的各派武俠小說裏,王度盧是以寫愛情見長的。《臥虎藏龍》是一個系列,共有四部,從李慕白的師傳,寫到李慕白俞秀蓮,帶出玉嬌龍和羅小虎,有了一夜情,玉嬌龍懷了一個小孩,再講二十年以後,羅小虎結了婚,他們下一代的恩怨情仇。王度盧最爲人讚賞的,就是寫情,他從"情"裏演化出"俠義精神"。臺灣的聯經出版社得知李安拍電影,就要我把原著濃縮成一個中篇。電影開拍時,他們的劇本是高度保密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麽拍,於是我選了四部曲中的兩本,從寶劍欽差開始,把李慕白俞秀蓮和玉嬌龍羅小虎四個人的故事糾纏在一起,用跳接的方式去寫,寫四個人在情與義之間的抉擇和掙扎。當年王度盧想不出一個辦法解決他們在情義之間的難題,現在我幫他想出來了。我認爲在"情"裏已經包含著"義",關鍵是怎麽樣看破這個"義",要走出這個心結。我讓俞秀蓮跟碧眼狐貍打鬥時,爲救李慕白她中了暗器,癱瘓了,李慕白帶著她去療傷,在整個過程中他的心靈發生了改變。不過寫到愛情時,我還是比較含蓄的,保留了王度盧的風格。中國傳統裏對於愛情的表達還是比較含蓄的,連古龍那麽新派的,也沒有寫什麽"我愛你"之類的,像現在電影裏那種臺詞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
張文中:或許,這是因應市場的一種手段?不說西方人,就是現代中國人在表達愛情時也不會像古代那麽含蓄了,電影不過是迎合市場和觀衆的口味,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感受,對它的要求也許不能那麽苛刻。聽說在香港的電影圈已經拍完,或正在開拍,或將要開拍的古裝武俠片,加起來大概有三十部之多。電影市道這麽差,會不會藉此掀起一個武俠片的熱潮?
薛興國:在香港,觀衆裏有兩種看法。一種是非常喜歡,另一種是非常不喜歡,都很極端。我相信,喜歡這出電影的觀衆,一定是受西方影響較大、看西方電影較多的。如果是從中國古代文學一路看下來的,你就會覺得電影很好笑,哎呀,怎麽會拍成這個樣子!文化差異就在這裏。現在電影拿到奧斯卡金像獎了,在西方市場成功了,又有許多人開始跟風,這就像當年楚原拍古龍的《流星蝴蝶劍》獲得成功後一樣。當年的"武俠片熱",後來很快就拍濫了,沒有人再要看了。而且,以前功夫片很多,是因爲有一個錄影帶的市場。投資拍了很多功夫片,其實都進不了電影院,根本沒有市場,可是賣錄影帶可以賺錢,因爲海外有需求,包括黑人,還有那些墨西哥人都很喜歡看。至於這一波會不會也帶動那個市場呢?不知道。其實,《臥虎藏龍》如果沒有在竹林上那種飄逸的打法,還有拍北京城,利用動畫拍出輕功的特技,或許不會那麽大的吸引力。很多人就是因爲看那兩場戲才去的,其他沒有什麽新奇。這齣電影在香港和臺灣的票房都不是太好,只是美國好而已。我覺得現在還沒有營造出一個武俠片的氣氛來,起碼在香港感覺不到,我不認爲《臥虎藏龍》會掀起另一輪的武俠片熱潮。你看徐克的《蜀山》拍完了到現在還沒有拿出來,就是對這個市場沒有把握。
新派武俠小說的背景
張文中: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了。所謂新派武俠小說的三大家,金庸寫文化,古龍寫人性,梁羽生寫愛國,各有自己特色。而金庸、梁羽生都有報人背景,古龍的小說後來也主要靠報紙連載,這種武俠小說的熱潮,跟報紙連載是不是有很大關係?
薛興國:是的。新派武俠小說是在五十年代中期開始興起的,它當時受到讀者歡迎,可能是因爲除了報紙之外,沒有別的什麽文化消費渠道。六七年之前我在香港,那時報紙之外,只有電臺,收音機當時也不多,而且電臺不像現在二十四小時播音的,電視是六七年才出現的,那麽長夜漫漫,怎麽打發時間呢?武俠小說情節比較吸引,每天追著看報紙連載,好像現在的電視連續劇。而且,當時有一種愛國情懷,戰亂剛剛結束,逃到香港來的不能回去,大陸當時被稱爲"竹幕",一水隔著兩地,香港和臺灣的讀者都借著這種小說,投射了這種情懷。六七年,我到臺灣去讀大學,當時臺灣的武俠小說已經很成氣候。它有一個特殊的社會背景,因爲那時在臺灣寫現代題材的小說,國民黨控制很嚴,除非你寫反共小說。郭衣洞(柏楊)的那幾部都禁了,還有一些文字獄,所以只有寫古代的比較安全,逃到武俠的世界去,在那裏找到精神寄託。那時,甚至連金庸的武俠小說也不準進入臺灣,是禁書,他被視爲左派背景。在臺灣最早寫武俠小說的,都是一些老兵,以前念過一點書,比較出名的有諸葛青雲、臥龍生、獨孤紅、柳殘陽等等,古龍出來的比較晚一點。這些所謂新派武俠小說跟舊派不同的,是寫私人恩怨比較多,把私人恩怨帶到一個大環境裏,有些甚至連歷史背景也沒有了。當然,金庸和梁羽生除外,我認爲金庸和梁羽生是介乎新舊派之間的人物。後來的武俠小說都不寫歷史背景,只寫練功復仇什麽的。我記得是柳殘陽先有一點變化,他的《如來神掌》有一點神怪的東西。有人寫得比較血淋淋的,有暴力傾向。還有寫得很色情的,點了你的穴道,綁在柱子上,做一些茍且之事。不過,一般而言,色情比較少,因爲臺灣公開還是禁的,色情一類的只能在地下流傳,在租書店裏看到。臺灣新派武俠小說的流行,跟租書店的普及有很大關係,當時臺北市每個區都有好幾家。學生跑到那裏,登記身份證,交一點押金,花很少錢就可以租回去看,流通很快。古龍的書,早期主要是靠租書店而寫起來的。當時出書,都是薄薄一本一本的,一百多頁,八萬字左右。古龍寫了一本之後,去拿錢,然後叫朋友喝酒去,喝完了再寫一本。
古龍人生另一面
張文中:你當年也寫過武俠小說,跟古龍是知交,一起喝酒喝得很厲害,還聽說當年古龍來不及寫的時候,常常由你代筆?
薛興國:其實,我寫得並不多,只寫了一部而已。用的筆名司馬雪,還是古龍給我起的。朋友說我寫得多,哈哈,是因爲我給古龍"擦屁股"擦得多!那時我代他寫了不少。很多古龍小說裏有我寫的段落,這裏一段,那裏一段,他喝醉了酒,一個禮拜不動筆,我就幫他補一個禮拜,他酒醒了,由他繼續寫下去,接著他又醉了,我再給他補。像《陸小鳳之鳳舞九天》,他寫了開頭八千字,說我不寫了,興國你幫我寫下去!古龍在這本小說的開頭創造了一個天下無敵、無人能殺的人,你叫陸小鳳怎麽去殺他?不過,小說的賣點也在這裏。後來,我把這個人寫得很"色",一看到女人脫光衣服會定一定神,就在那一瞬間,陸小鳳出手把他殺了。朋友看了,說這個很刺激呀,古龍也說好,而且這個情節在電影裏能賣座!這是我給他創造的。改編成電影以後,有人還對我說,這個著作權費應該你拿才對,我說,哎呀,算啦!拿什麽呀!早期給古龍代寫的,有很多人。他有什麽事來不及寫,常常找人幫忙,給他收一收呀。特別到後期他寫報紙連載,常常喝醉,第二天報紙等著登出來,就沒有辦法了,一定要找人代寫。所以,後來報紙約他寫連載時,先要來問我,萬一古龍喝醉了,找不到他了,你願不願意幫他寫?不過,古龍最好的小說都是他自己寫的。小李飛刀從頭到尾全部是他自己寫的,沒有任何人代他寫。當時,主要是兩家大報連載,《中國時報》和《聯合報》,每天一個欄,一千兩百字左右,一天兩千多,對古龍來說,寫起來其實很容易,因爲他最擅長寫短句:是。是嗎?真是。真的是嗎?就是四行了。報紙是以行數來給他計算稿費的,你不能給他計字數的,而是計行數。到後來古龍紅了以後,有點想寫哲學的東西,於是寫了《天涯明月刀》,在《中國時報》連載。余紀忠看了之後,可能覺得在武俠小說裏談人生談哲學,節奏太慢了,很不滿意,下令停了他這本小說的連載,所以這本小說最後沒有寫完。古龍很不高興,後來他的武俠都在《聯合報》連載,再不給《中國時報》寫了。
張文中:古龍一生到底寫了多少武俠小說?
薛興國:總共寫了一百多本吧?七十年代他寫武俠小說開始有了名氣,他小說的懸疑性被大家注意到,到八十年代他的小說大量被改編成電影,就非常紅了。他的小說,光賣舊作的著作權就很可觀。我記得有一年他收了七千多萬臺幣的著作權費,很可觀呀!可是幾年就被他花光了。他跟老婆離婚,我想他老婆帶走一筆錢吧?他自己也很會花,喝酒,XO,搞女人也搞得很厲害,太風流了,每天沒有女人不行,也因爲那些小明星看他紅了,想在他的電影裏軋一腳,那時他的身邊真是美女如雲。他買了一輛最新式的跑車,後車蓋一打開是整箱整箱的XO。那時臺北流行XO,走私進口,兩千七百塊臺幣一瓶。他都喝XO的,每天晚上請朋友吃飯,如果是十二個人,就有十二瓶XO在桌上,每人喝完一瓶,就是三萬多塊。這是一頓飯。臺灣吃飯跟香港不一樣,從六點鐘開始,吃到九點鐘一定散席了。然後是第二攤,酒廊或酒家,到十二點。接著,再去北投,找酒女陪,喝歌,有點像卡拉OK,不過有現場樂隊的伴奏,再玩到半夜。天天跟他跑幾個地方,那時我酒量很好。古龍去世時只有四十七歲,因爲喝酒喝得太多了。給古龍舉行葬禮時,王羽說他要送四十七瓶XO給古龍陪葬,後來大家一想,不行,XO很貴,一算差不多十多萬,怕人家盜墓,最後決定在古龍葬禮上喝掉,於是大家就在他的遺體旁邊,把整整四十七瓶XO全都喝完了!
張文中:你跟古龍這麽熟,你覺得古龍是怎麽一個人?
薛興國:我跟古龍交朋友,認識的第一天,就睡在他家裏,他大概覺得我對他沒有戒心,就把我當成了朋友。後來我問他,說你爲什麽對我特別好?他說,就是因爲你那天在我家吃飯喝醉了,然後睡到第二天才走!那時他還沒有紅,他的小說後來拍成電影才大紅大紫起來。古龍小時候的事,沒有人知道。他自己說是從香港過去的,到臺灣念高中,之後考上淡水英文專科學校,不過可能沒有畢業。他外文不錯,一直喜歡看西方小說和日本的推理小說,在學生時代開始寫武俠小說賺稿費,就這麽混生活。早期的《大秦英烈傳》,看起來有點悶,不像後來寫得那麽流暢,因爲在開始時他是跟著諸葛青雲、臥龍生那麽寫,和那些人沒有什麽區別,到後來他從日本推理小說和西方《教父》那類黑社會槍戰小說裏找到自己一條路,擺脫那種"練功復仇"的模式,形成自己的寫法。古龍很喜歡日本的推理小說,一個是那種懸疑的技術,另一個是人性的描繪。他說過他很喜歡松本清張,你看松本清張把一個社會融入一個推理故事裏,一件謀殺案帶出來的是一個社會的種種問題,古龍就很想走這條路。他也喜歡美國的黑社會小說,像《流星蝴蝶劍》,有人當面問他,他說他在學《教父》。古龍是很想創新的,他創造了像楚留香這樣一個俠客,風流瀟灑,專以偷爲生,但是不偷窮人,只偷有錢人,非常好玩,又非常講俠義。還有《七種武器》,他就很想寫"恐怖的武俠"、"幽默的武俠"等等,把七種武器都融化在裏面,可是寫完《血鸚鵡》之後,《一口箱子》寫到一半,他就去世了。他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比如他寫李尋歡,《多情劍客無情劍》裏的小李飛刀,古龍小說裏最有名的一個悲劇人物,性情非常憂鬱,這樣一個人物是在他新婚燕爾時寫出來的。可是,在他失戀時,窮愁潦倒,卻寫了一本小說,叫《歡樂英雄》。在他最快樂時,他會想到他的憂鬱;他很憂鬱的時候,卻創造了一個歡樂英雄。他在創作時就是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你說他寫人性寫得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在快樂的時候,他有一種不可靠的預感,覺得快樂是暫時的,心裏想的是憂鬱。
張文中:古龍的人生經歷裏,也許隱藏著一些不爲人知的悲劇,在小說裏他總是說到最好的朋友也許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大概也是他人生經驗的流露?
薛興國:對,還有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用濫了!古龍經歷的人生波折很多,小時候他父親爲了一個女人離開家庭,走了,他們幾個兄弟姐妺流落社會,後來他自己寫武俠小說爲生,他妺妹做什麽我不太清楚,可能做過舞女等等,母親的事他從來不對我們說,總之在喝酒時他從來不提自己悲傷的事,只談他如何豪放如何開心。古龍就是這樣的人,他總是把歡樂帶給別人,把悲傷埋在心底。到了他寫武俠出名,失去聯絡多年的父親患柏金遜癥住在醫院裏,提出想見他最後一面,他掙紮了很久,不願意去。很多朋友勸他,還是去見一見吧,但是那時古龍太紅了,很有錢,古龍懷疑他父親當年拋棄家庭找的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想要謀他的財産,到後來他終於熬不住了,畢竟是父親,我們幾個陪他去醫院看望他爸爸一次。在他的武俠小說裏,其實投射了他許多個人的經驗。
"武俠熱"風光不再
張文中:新派武俠小說到八十年代到達高峰,到九十年代突然沒落下來,在香港和臺灣兩地都是如此,這是什麽原因?
薛興國:武俠小說在十年前開始沒落,有許多原因。一個,是整個社會文化的圖像化,現代人已經受不了文字的慢吞吞,所以不僅武俠小說,而且整個連載小說都在報紙上消失了。還有一個,是許多武俠小說作家到外國移民了,這些人也好像江郎才盡,已經寫不下去了,不像古龍那樣一直會吸收新的東西。同時,即使古龍本人,寫最後幾部連載時也寫得給人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創造力沒有以前那麽旺盛了,只是當時還有一個電影在帶動著古龍熱潮。那時流行的是懸疑性的電影。古龍小說不管早期還是後期,都有懸疑性,拿來改編一下,很容易,所以當時武俠片大都是從古龍原著改編的,還有連續劇,也大都是拍古龍的,很少有其他作家的,因爲他們寫的小說情節太龐雜了,而且很傳統,翻來覆去是什麽拜師學藝報仇,沒有一種懸疑性。金庸的連續劇是後期才開始拍的,早期臺灣還禁他。於是,到古龍死了一兩年之後,整個臺灣的武俠電影拍濫了,可能觀衆看膩了,突然之間電影沒有了市場。而繼續寫小說的,也沒有寫出什麽新意來,不僅臺灣,連整個東南亞也沒有市場了,所有報紙都停了武俠小說的連載,就這樣沒落了。
張文中:但是在流行文化的市場上,金庸好像還是經久不衰?
薛興國:臺灣最早給金庸武俠小說出單行本的,是遠景的沈登恩。在解嚴之前,他就覺得金庸小說在臺灣可以開放了,出廿四開豪華本,賣得很貴,但是市場很好。後來,也有人給古龍出廿四開豪華本,也很能賣。不過,等到古龍去世了,他的電影不放了,他的小說市場也就消失了,唯獨金庸的小說還能賣下去。我相信,這種狀況跟出版社有點關係,因爲遠景出了金庸之後,又出"金學研究"的系列,後來又在網站上開闢專欄,有一個宣傳效果在那裏。而且,金庸的武俠小說,多年來不停地有人拍成電視劇,第一代捧紅了周潤發,第二代又捧紅了誰,現在又捧紅了張偉健,金庸還有很多年輕人感興趣。但是,古龍現在沒有什麽人在談論了,古龍小說的出版社大部分是小出版社,就是以前給他一本一本出然後送到租書店的那種,那些出版社現在結束了。然後,古龍又把自己的著作權搞得很亂,他的父親回來了,繼母出現了,這個老婆、那個老婆也出來了,兒子也說他有著作權,誰也搞不清楚。臺灣現在的著作權法很嚴厲,再沒有出版商敢碰他的東西。所以,在古龍去世之後,他的小說很少再拍電視連續劇,電影也沒有了,他不再成爲一個話題。
張文中:因爲《藏龍臥虎》的得獎,是不是可能重現新派武俠小說的熱潮?
薛興國:最近好像武俠小說又開始露頭了。《聯合報》副刊前一陣還連載過張大春的武俠小說,不過太注重歷史了。現在還在連載一個新作者的武俠小說,寫得不錯。不過,我覺得突破一種新的境界的武俠小說還沒有出現,所以大概也不會形成什麽熱潮吧? |